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

我暂且不去谈所谓数字化的时代,先谈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如何定义儿童文学。

从开始写作的那一天,我就是这样来定义儿童文学的——今天我依然坚持这样一个定义:儿童文学的根本意义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

如果这一定义可以被接受的话,那么,我们就可再作追问:这个所谓的“良好的人性基础”究竟包含了一些什么样的内容——也就是说,它大致上都有一些什么样的维度?

文学对于我们人类来说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多少年来,我就一直喜欢这样来定义文学:它的根本意义在于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

如果这一定义是可以被接受的话,那么,我们就可再作追问:这个所谓的“良好的人性基础”又究竟包含了一些什么样的内容——也就是说,它大致上都有一些什么样的维度?文学又是否提供了这样的维度?

一、正当的道义观

毫无疑问,文学从一开始,就是以道义为宗的。

必须承认固有的人性远非那么可爱与美好。事实倒可能相反,人性之中有大量恶劣成分。这些成分妨碍了人类走向文明和程度越来越高的文明。为了维持人类的存在与发展,人类中的精英分子发现,人类必须讲道义。这个概念所含的意义,在当初必然是单纯与幼稚的,然而,这个概念的生成,使人类走向文明成为可能。若干世纪过去了,道义所含的意义,也随之不断变化与演进,但,它却也慢慢地沉淀下一些基本的、恒定的东西:无私、正直、同情弱小、扶危济困、反对强权、抵制霸道、追求平等、向往自由、尊重个性、呵护仁爱之心……文学从存在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高扬道义的旗帜,与其他精神形式(如哲学、伦理学等)一道,行之有效地抑制着人性之恶,并不断使人性得到改善。托尔斯泰的话,罗曼罗兰的话,泰戈尔的话,罗素的话,不论他们各家的出发点怎样的悬殊,他们的结论是相调和相呼应的。他们柔和的声音永远呼唤着人们天性里柔和的成分,要他们醒起来,凭着爱的力量,来扫除种种阻碍我们相爱的力量,来医治种种激荡我们恶性的疯狂。这些宏大的声音正如阳光一样散布在地面上,它给我们光,给我们热,给我们新鲜的生机,给我们健康的颜色。

文学张扬道义,但并非道德说教。道德说教是有意为之,是生硬而做作的。而张扬道义,乃是文学的天生使命,是一种自然选择。在这里,道义绝非点缀,绝非某个附加的主题,而是整个文学(作品)的基石——这基石深埋于地表,并不袒露、直白于人。它的精神融解于每一个文字,细无声息地渗入人心。

二、审美境界

一个完人的精神世界,是由许多维度组成的。这其中,审美怎么说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维度。而文学对这一维度的生成,几乎是最有效的。文学的根本性的功能之一,就是审美。如此审美,使人类渐渐变成了具有情调的人类,使人生变成了情调人生。今日之人类与昔日之人类相比,其一大区别就在于今日之人类有了一种叫作“情调”的元素。而在情调养成中间,文学立下头等功劳。

人类有情调,使人类超越了一般动物,而成为高贵的物种。情调使人类摆脱了猫狗一样的纯粹的生物生存状态,而进入一种境界。在这一境界之中,人类不再仅仅享受种种官能得以满足的原始快乐,而有了精神上的享受。人类一有情调,这个物质的、生物的世界从此似乎变了,变得有说不尽或不可言传的妙处。人类领略到了种种令身心愉悦的快意。天长日久,人类终于找到了若干表达这一切感受的单词:静谧、恬淡、散淡、优雅、忧郁、肃穆、飞扬、升腾、圣洁、素朴、高贵、典雅、舒坦、柔和……

文学似乎比其他任何精神形式都更有力量帮助人类养成情调。文学能用最简练的文字,在一刹那间,把情调的因素输入人的血液与灵魂。情调改变了人性,使人性在质上获得了极大的提高。

情调当属美学范畴。

然而,关于美的意义、美的价值,并非是谁都能认识到的。人们在意的可能是知识,可能是思想。当说到“力量”一词时,没有多少人会将它与美联系起来思量,而只会想到知识或思想——“知识就是力量”“一个人有力量是因为这个人有思想”。

而我的看法一贯如此:美的力量绝不亚于思想的力量。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就有着这样一个经典的场面:主人公安德烈公爵受伤躺在战场上,当时他的心理状态可用四个字概括:万念俱灰。祖国、民族以及他的事业、爱情都已破碎,他觉得再如此苟活下去已无意义。他想到了死,并且只想到了死。这个念头固执了起来。那么,此时是什么力量拯救了他?我们从作品可以看出,既不是祖国的概念,也不是民族的概念,更不是什么政治制度的概念,而是俄罗斯的天空、森林、草原以及河流,是中国古代大哲庄子所讲的“天地之大美”——超凡脱俗的美使他获得了生的巨大勇气。

思想,一个再深刻的思想,时过境迁,都可能衰变为常识,但只有一样东西是永不会衰老的,那就是美。这里我们再打个比方:东方有一轮太阳,你的祖父在看到这一轮太阳从东方升起时,会感动,而你的父亲看到如此情景时一样也会感动,而你在看到这一轮金色的天体时,同样会被感动。这种感动一直到你的儿子、孙子——子子孙孙,会一代一代地被感动着。这大概就是美的力量的永恒性。

三、悲悯情怀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就是情感的产物。人们对文学的阅读,更多的就是寻找心灵的慰藉,并接受高尚情感的洗礼。

从文学史来看,古典形态文学始终将自己交给了一个核心单词:感动。古典形态的文学做了若干世纪的文章,做的就是感动的文章。古典形态的文学之所以让我们感动,就正是在于它的悲悯精神与悲悯情怀。我们在一切古典形态的作品中,都体会到了这种悲悯。

人类社会滚动发展至今日,获得了许多,但也损失或者说损伤了许多。而损失、损伤的最多的是各种情感。机械性的作业、劳动的重返个体化的倾向、现代建筑牢笼般的结构、各种各样淡化人际关系的现代行为原则,使人应了存在主义者的判断,在意识上日益加深地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个体”。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都在止不住地加深着冷漠的色彩。冷漠甚至不再仅仅是一种人际态度,已经成为新人类的一种心理和生理反映。人的孤独感已达到哲学与生活的双重层面。

在这种物质环境与人文环境中长大的儿童( 所谓的“新新人类”)也都已受到人类学家们的普遍担忧。而担忧的理由之一就是他们同情心的淡漠(对他们而言,还几乎谈不上什么悲悯情怀)。什么叫“同情”?同情就是一个人处在一种悲剧性的境况中,另一个人面对着,心灵忽然受到触动,然后生出扶持与援助的欲望。当他在进行这种扶持、援助之时或在完成了这种扶持、援助之后,心里感到有一种温热的暖流在富有快感地流过,并且因为实施了他的高尚的行为,从而使他的人格提升了一步,灵魂受到了一次净化,更加愿意在以后的日子里,继续去实施这种高尚的行为。我们已看到,今天有大量孩子似乎已没有多少实施这种高尚行为的冲动了。

种种迹象显示,现代化进程并非是一个尽善尽美的进程。人类今天拥有的由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种种好处,是付出了巨大代价的。情感的弱化就是突出一例。

在这一情状之下,文学有责任在实际上而不只是在理论上做一点挽救性的工作。况且,文学在天性中本就具有这一特长,何乐而不为呢?

我以为,儿童文学之所以具有跨越时空的绵绵不断的传播力量,正是因为它在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方面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奇作用,而这些基本人性,是全人类——不分国家、民族,也不分昨天、今天和明天,都希望具备的共同的、理想的基本人性。

现在,我们再来谈论“儿童文学作家如何面对数字化时代”的话题。

我们这些传统的写作者和传统的出版人们,正面临着一场重大的危机。在许多人的描述中,这一回的危机好像是致命性的:我们的生存之路似乎走到了绝境。崩溃、解体、倒闭、关张、抛弃、改弦更张、另谋生路,这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词,像一群饥饿的荒原狼正漫山遍野地向我们呼啸而来。

我的看法是: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我们现在所说的数字阅读,并不是一个突发事件。其实关于数字阅读这一话题已经谈论很久了,早在计算机流行的当初就已经是一个重大话题。甚至在那时就已经有预言家们预言传统的写作和出版很快就会寿终正寝。但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传统写作和出版依然故我——而且还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兴旺。更有趣的是,这些业绩的取得正是数字时代给予了重大帮助。关于数字阅读时代带来的严重性,显然是被夸大了。

现在,我们必须要做这样一个分辨:数字阅读冲击的到底是阅读还是阅读形式。

我们其实并没有分清这一点。我们的危机感,与缺少这样的分辨多少有点关系。数字阅读,冲击的并不是阅读,而只是阅读形式。|无论是哪一种形式的阅读,都不能毁灭人类与阅读的关系,因为这一关系是人类立于世界而成为人的基本关系。正是阅读行为的出现,人类的真正文明才开始。关于阅读的意义,我们不必在这里铺开论述了,因为这意义是说不尽的。我们只说这样一个观点:阅读行为终止的那一天,也就是人类文明终止的那一天;人类文明终止的那一天,才是阅读行为终止的那一天。既然是这样,我们的忧虑又何必那么严重呢?阅读行为只要不终止,我们的职业——写作与出版就不会终止——至少是我们这些作家。我曾在一个关于数字化时代的研讨会上对传统的出版人开玩笑说:你们——出版人是死是活,我们就管不了了,反正我们是死不了的——其实,你们也一样是死不了的。对于作家而言,还是要写,而且这个写,在标准上是不会有根本性改变的。只要有阅读,就会有写作。而且,好的作品永远是奇货可居。对于你们——出版人而言,即使纸质书籍真的被人无情抛弃了,那也没有什么可恐惧的,立即转为电子媒介就是了,而策划、约稿、编辑、设计、计算版税、买卖版权,大概一样也不会少的。我坚信,阅读将会因为信仰危机而成为我们的信仰。

纸质书籍的生命力依然处在旺盛时期。

就中国而言,从甲骨到竹简,再到纸张,人类的书写媒介,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重大的变革,而每一次变革都是革命性的——即新媒介彻底代替旧媒介。这种代替是没有任何犹豫和商量的。那么这一回呢?也会是这样一种不留余地的代替吗?我以为不会。如果说,更长时间之后的情形我们无法预测的话,对短时间内变化的预测,还是完全可以的——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不会被取代的。

理由是:与甲骨和竹简不一样,纸张作为媒介的历史实在太漫长了,它本身就已经形成了文化——纸张文化。由纸张而来的所谓书,已不仅仅作为一种纯粹的载体而存在。它所构成的审美价值、心理感觉乃至我们在视觉和触觉上对它的微妙的,无法摆脱的依赖性,决定了它的退场的困难性。若干年来,纸张媒介的经营已经构成了极其深厚的文化。这种文化大到与我们的灵魂、心灵有关,小到与我们的肉体的小小享受有关(比如悠闲地歪斜在柔软的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本大小合适的书)。关于纸张的品种、性质,关于开本的大小与厚薄,关于装帧和设计,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已经成为丰富甚至高深的学问。全世界有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在从事这一行业。当然,这些学问也可以很容易地转移到电子媒介,但却无法完全转移——就是转移了的那一部分,也不再完全是原先意义上的了。比如一本书的封面,电子媒介可以非常容易地将设计好的封面放到液晶显示器上,但那不再是纸张上的颜色,而是光。颜色和光是完全不同的物质。我们可以设想液晶显示器上的一幅复制的蒙娜丽莎可以代替实际上的蒙娜丽莎吗?两者在视觉上的感觉享受可能是一样的吗?至于书的大小和厚薄,这在纸质媒介这里绝非是毫无意义的。一本书的开本大小,也绝非是视觉意义上的,也是触觉意义上的。这些方面的转换,其实是根本无法彻底转换的。我们可以将手伸进一台笔记本电脑去触摸一本书的厚度吗?可以掂量一本书的重量吗?可以拿到大大小小开本的书吗?这些书,大概永远只能被看而不能被手去抓、去拿、去握、去捧,我们能触摸的实际上是电脑而不是书。而漫长的阅读史,早已培养了我们因对书的触摸而带来的快感欲求。若干年来,书籍不仅已成为我们实际需要的、人类的文明与进步不能离开须臾的特殊物质,也早已成为我们生活中的装饰品——供我们审美的装饰品。我曾经就装修发表过一个观点:任何一种装修,都是无法与一个人家的一面墙或半面墙的书柜以及书柜中的书相媲美的——五颜六色的、长长短短的书,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线。这道风景线以及这道风景线所构成的魅力,不是说想丢掉就能丢掉的。一台电脑,或者说一桌子电脑,是无法给我们这种审美享受的。还有,就是纸质书籍的直观所形成的知识丰富感,也是我们无法遗弃的。我们无法想象一个人家没有一本书,而只有一台电脑——哪怕这台电脑中存储着比国家图书馆还要多的图书。更无法想象以后的国家图书馆只在空旷的大厅中央放着一台电脑或在架子上放着一台台电脑——也许以后根本就没有什么图书馆了,现在图书馆中的图书是很容易装进一台电脑的。以后再进图书馆,就很像进纪念堂凭吊一样了。还有一点我们别忘了——书籍所培养起来的或者说书籍自身所具有的仪式感,也是我们无法舍弃的。无论是过去的焚香沐浴式的对书的虔诚,还是后来的若干有关读书的仪式,都赋予了阅读书籍的象征意义。我们大概不可设想教堂的唱诗班不是捧着纸质的合页而是捧着一台电脑在歌唱圣歌,不可设想一位牧师不是捧着一本纸质的圣经、他的教徒们也不是捧着一本本纸质的圣经而是捧着一台电脑和一台台电脑诵读圣经。

身处如此数字时代,我以为聪明的办法就是忘掉它,忘掉它,你只需惦记着你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惦记的那些问题:你写的是文学作品,你的作品必须坚持文学的基本面,坚持文学性,你要让你的每一部作品都无愧于艺术品;作为作家,保证作品的质量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你要记住,这个世界的脑筋只要还是正常的,就会阅读,就会追求高水平的阅读,品质,才是生存之道,越是数字阅读可能颠覆纸媒阅读的今天,就越要提醒我们自己,只有品质能够避免我们覆灭的命运;……而最要紧的就是要分分秒秒地记住儿童文学的根本使命——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只要人类不放弃对优良人性的追求,你的作品就将永远活着,活在你的国度,活在全世界,永远优美、优雅地传播着它净化灵魂的声音。

内容为王——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